王烁 / 文
UCSD政治系新一代学术男神徐轶青邀我跟学生们座谈。谈什么呢?谈时下最热门的假新闻(fake news)吧,这个话题我碰巧知道真相。
一
川普恨fake news,我们也恨fake news,川普说的与我们说的是一个东西吗?
川普说的fake news很简单,他不喜欢的就是fake news,尤其是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CNN代表的主流新闻媒体,没注意华尔街日报有没有被他怼过,目测在所难免。其实不分左中右,只要他不喜欢就是fake news。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说的那句话:“泄露是真的,新闻是假的”,已成为时代强音。
不过,除非是川粉,否则我们关心的fake news是另外一种现象:舆论场上,信息质量参差不齐,大量不靠谱,经常有假新闻。
重新表述问题后,答案自己就出来了。
第一,假新闻并不来自那些标杆性新闻媒体,相反,在这个假新闻泛滥的年代,他们仍然在给大众带来高质量信息;在行业操守、新闻规范、流程管理、质量控制上,在社交媒体兴起前与兴起后,这些标杆媒体并无变化。他们面临的问题主要在于新闻行业变迁造成巨大冲击,社交媒体带来信息去中介化。作为专业信息中介,新闻媒体受冲击严重。不破不立,今天仍在破,如何立就还得寻路。反映在舆论场上,就是专业新闻媒体萎缩,数量减少,音量变小,被慢慢地挤出主导地位。
第二,所谓专业,就是门槛、训练、投入、规范、质量这些东西。过去这样做是必须的,因为渠道成本很高。现在完全不同,社交媒体将发声门槛降低到接近于零。每个人只要会写字就是通讯社,想讲话就是电台,有部iPhone就是主播。众声喧哗,带来舆论的去中心化、民主化,也释放各种角色各种动机各种质量的发声。
第三,主流新闻媒体主导舆论的时代,有一套信息质量控制系统;今天社交媒体时代,没有质量控制,完全看自我要求。信息质量控制是什么意思?就是一系列要求,重要程度依次是准确、深入、全面、平衡,并且要将事实与态度分开。这是百年来新闻行业的执业规范。就象理想一样,谁能100%做到呢?纽约时报也不能,经常犯错,但你要说纽约时报不以此为理想,那也不对。
第四,就连专业新闻机构们,秉持这套信息质量控制理念并确实贯穿于新闻操作过程的,也是越来越少。现在所谓假新闻泛滥,不光是因为舆论民主化导致信息质量失控,还因为大量媒体放弃新闻操守和职业素养,直线堕落。堕落的最简单例子就是从社交媒体回炉(recycle)不靠谱信息,社交媒体又反过来回炉被专业新闻机构回炉的信息,彼此循环,互相为不靠谱信息增信;堕落的最常见模式是专业新闻机构的网站从原创模式做成集纳模式,放弃质量管理;堕落的最恶性情形则是整个新闻机构工具化,在中国新闻界已有案例。
第五,上面这些怪现象发生于专业新闻媒体去产能过程中,远未结束。互联网化和社交媒体化的社会不再需要原来那么多的专业信息中介,新闻行业产能过剩,有待出清,绝大多数新闻工作者和新闻机构必须另寻出路,于是许多人荒不择路。不是一切坚固的都在烟消云散,但许多曾经坚固的正在烟消云散,读者刻舟求剑难免被骗。
第六,对新闻业的自我批评完毕,我再讲讲舆论场上不靠谱信息传播的其他驱动力:
首先是无恶意但低水平的信息制作者和传播者,这是谁呢?几乎是所有人。要点不是水平低,群众当然水平低,但社交媒体上你可以见到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他们对本专业的了解远胜新闻工作者。但是,信息的收集、加工、整合、表达本身是另一种专业工作。生产准确、广泛、深入、平衡的信息,克制自我态度乱入,这些需要刻意自我要求,更需要生产流程中的质量控制。新闻业有一句话,任何人不能做自己的编辑;彭博社为了求快,把新闻流程极简到两双眼睛看过就能发,已属离经叛道,但它至少还要过一道编辑。相比之下,社交媒体上,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责任编辑和总编辑,全部加起来两只眼睛。
别以为新闻工作者出身的就会好多少。许多同行转行自媒体后,多年的质量训练荡然无存。原因一是激励不同,二是质量控制本身是一套外在的刚性制约,它约束内在的人性。没有这套制约,我们都会本色演出,出身新闻工作者也没区别。
这类信息质量下降还算是相对正常,算是社会变迁大浪淘沙的一部分,难免。但还有许多不正常的情况,就是有明确动机故意制造假内容,有可能是为了导流,有可能是专业水军受雇于商家定向引导舆论,也有可能是政治因素驱动。
现在的舆论场是这样一幅景像:最优秀的新闻机构还在,在做一直以来做的事情,提供高质量新闻报道;但是,这类机构和报道的绝对数量减少了,因为行业整合,关停并转;其相对比例也下降了,因为淹没在质量参差不齐的海量信息当中。这就是为什么川普说fake news大家都有共鸣的原因,只是冯京非马凉,别被川普带到沟里去了。
二
在正在发生的信息质量全面滑坡面前,想靠别人解决问题,现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政府审查?川普倒是很想审查,但他会用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搞不好会先把还在提供高质量信息的标杆媒体当作fake news给搞掉。
——社交媒体平台过滤?首先过滤技术看来并非不是问题;其次你并不真的想要互联网巨头们审查内容。英雄不问出处,老大哥也一样。
——靠朋友推荐?看看微信朋友圈就知道朋友推荐有多不靠谱。
自己摄入信息的质量,只能靠自己把握。
这也并不乐观。
人们识别不靠谱信息的能力很差。各种原因之外,我想根子在于人们喜欢传播符合自己爱好、预期的东西。面对信息,有三种人,一种是已经相信的,一种是不会相信的,还有一种是没决定的。你要搞清楚,前两种人都有“既得利益”——有态度本身就是既得利益——对他们用力是事倍功半,更何况还有屁股决定脑袋、利益话事的因素。真正有用的是影响第三种人。岔开去说,一个社会第三种人比例越少,则社会极化越严重。今天似乎正是这种情况。
理想情形是这样的:在根据数据作决策之前,须保留判断。但有几个人能做到?人们要么没有这能力,要么没有这意愿,要么没有这必要。大脑什么也不做也会消耗20%的能量,动脑筋消耗能量太多,进化早已经安排好了。
三
古代策士进谏,常作上中下三策。上策给个美好的图景,下策给个不能忍的处境,有用的是中策。我也给个上中下策。下策是随波逐流,与不靠谱信息相沉浮;上策前面提到了:在能根据数据作决策之前,保留判断。如果觉得下策不能忍,上策太费事,我给个中策,用一些简单的大拇指定律,既过滤掉大量不靠谱信息,又不太费事。
以下按费脑量依次排列:
第一,要看是谁发布。首先看是不是官方发布、一手信源;如果是二手信源的话,新闻机构当中,靠谱来源我给个极简列表:中国是财新、新华社,国际是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
第二,要看是谁写的。作者很重要,因为要为自己的长期声誉负责。不过要注意,跟发布机构相比,具体作者是谁会次要一点,因为脱离机构和流程约束的作者靠谱程度并不稳定。
第三,要看时间,要看时间,要看时间。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社交媒体时常发生故事回炉再炒一遍的事情,最简单的免疫办法就是看时间,一看发出的时间,二看其中提及的事情发生的时间。如果这些时间信息都没有,八成不靠谱。
第四,分清新闻报道与观点评论。中国读者对这个是完全分不清的,其实美国大多数人也分不清。我记得多年前拜访纽约时报,问国际新闻主管编辑,你们的编辑政策(editorial policy)是什么。她回答,我们盯事实,事实不会有编辑政策。
在报纸时代分清相对容易,毕竟新闻版与评论版是分开的。今天就难上很多,社交媒体上传播的文章每篇都独立存在,早已消灭了版面语言,除非专业人士,很少有读者在网上在手机上打开一篇文章会先看看它是报道还是言论。
这里岔开说一句,the economist(经济学人)是不是靠谱的信源?它是一份非常值得尊重的出版物,百年来风格稳定,立场稳定,水平稳定,但不是靠谱信源,因为它基本不做新闻采访,缺少一手信息,其文章不是报道而是述评,夹叙夹议,不区分报道与评论。
第五,但有疑问,要去官网。比如说,这些年来,时常有人假冒新华社捏造金融政策消息,以图影响市场,造假水平越来越高,从原来不难一眼看穿,到现在加上电头,制作导语,挪用新华体套路,单看文本已难以分辩,要确知只能去官网核查。就连假冒政府部门公告的事情,现在也时有发生。
第六,要看报道所引用信息和观点的来源。信息源的质量决定信息的质量。往下说还要注意几点:首先可能会有假造信源;其次就是信源质量,他知情吗?他为什么愿意说内情?有无旁证?今天匿名信源泛滥,反映了地下斗争更加激烈,如美国今天这种情况。使用匿名信源就意味着信源没有独立的可信度,因为无法核查,实质是引用他的媒体用自己的声誉来背书,信源所说信息的靠谱程度不超过媒体的靠谱程度。
第七,要了解自己的偏好(bias),对特别投你所好的内容保有一份警惕。比如说,如果你特别喜欢纽约时报,那么也许你需要同时读华尔街日报。
最后,如果你还想进一步节省能量,我把这些大拇指定律进一步精减,凝结成两句话:
对官方发布和一流媒体的报道,默认为靠谱,直到被证据证伪;其他来源的内容,默认为不靠谱,直到被证据证明。
两句话的前半句都是给出简明到底的先验假设(prior belief),如果你只想到此为止,那么节省了能量并初步过滤了信息;如果你立意求真,则关键词在后半句,不论什么来源,最终证据说话。
记住这两句话,祝你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形形色色内容时,退亦可,进亦可,于怀疑与盲信间,找到中道。
最后的最后,请你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信息之前,至少要经过这些大拇指定律过滤,尽力让不靠谱在自己这里止步。
不举手之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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