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 “纽约时报”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专栏作家托马斯·佛利德曼(Thomas Friedman),他把罗伯特·卡普兰(Robert D. Kaplan)并列为冷战后的四大作家之一。其他的三位都是谁呢:佛朗西斯·福山,保罗·肯尼迪和塞谬尔·亨廷顿。
卡普兰是美国著名的地缘政治学家,迄今出版了十七本书。与其他三位书斋中的学者不同,卡普兰还是一位在路上的旅行者。他今年65岁,大学刚毕业就周游列国,有17年生活在海外。他到过100多个国家,基本上他书中写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可以说,卡普兰的那些论述地缘政治和外交关系的著作和文章都是他亲身考察的结果。在他的眼中,世界局势潮起潮落,如过眼烟云。独裁者走了,新强人登场;民主制度诞生引得万众欢呼,转瞬间又被动荡暴乱取代;战火烽烟摧毁了平静的生活,和平重建后却又重新开战——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呢?
卡普兰的回答只有三个字:看地图。
看地图能够让那些信奉全球化的理想主义者们沮丧万分:地图能让我们看到国家与国家之间是有天壤之别的,人与人相比是不平等的。文明的差异、文化的差异、经济活动的差异导致人类之间走向冲突和战争,而不是世界大同。地图就是人类历史的环境背景,是把人们区隔开来的空间描述。2400年前的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曾经用三个词来形容人的本性:恐惧(Phobos)、自身利益(kerdos)和荣誉(doxa)。正是这些人类本性导致世界上充满了冲突和强迫。卡普兰的这些冷酷的现实主义观点反映在他在2012年出版的代表作《地理的报复——地图告诉我们未来冲突和对命运的抗争》这本书中。(The Revenge of Geography—What the Map Tells Us about Coming Conflicts and the Battle against Fate, by Robert D. Kaplan)
《地理的报复》出版之后,得到另一位地缘政治大师基辛格的激赏。基辛格认为卡普兰阐述了一个真理:在决定各个国家的命运上,地理是决定性的因素。从法老们的埃及到阿拉伯之春概莫能外。有趣的是:这本书同那位托马斯·佛利德曼先生的一本行销全球的畅销书《世界是平的》形成鲜明对照。佛利德曼在书中写道:互联网的普及和技术进步,克服了地理限制,将地球变成了一个平坦的竞技场。任何人都可以从网络上参与创业和竞争。但是《地理的报复》却认为:说世界是平的过于乐观。互联网络固然可以连接异域,但是决定国家运命的军国大事,还得看地理环境给你多少腾挪空间,否则就会遭到“地理的报复”。卡普兰在书中对中国的战略机遇和挑战有深刻的论述,特别是他在五年前就已经预测南中国海将成为各方冲突的战场。川普总统上台之后,南中国海的局势会不会演变成为海上冲突?此时重温《地理的报复》和卡普兰的相关文章,应该不无益处。
自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来,同苏联/俄罗斯从仇敌变成盟友,这使得中国北方边界上的压力消于无形。卡普兰认为,这是世界地缘政治的大事件,怎么强调其重要性都不过分——中国从此就可以专心向东南方向的海上发展。中华民族自有史以来,一直深受来自北方、西部和西南方的游牧民族侵害。一部中华历史,就是中原王朝抵御夷狄侵犯的历史。在这千百年且战且和的交融中,中华民族得以诞生,中华文明得以成型。现在,历史给中国提供了一个机会,中国可以从一个陆地强权转变为一个海上强国。卡普兰预计,21世纪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力量投射,将主要是通过海军来完成。只有海上强权才能让中国一洗几百年来被列强欺凌的心理阴影。
卡普兰认为,中国的梦想是要建成一个“大中华”,这不是说中国要改变其政治边界,而是指它的势力范围。在北方,中国将会以全球化带来的商业机会“吞并”外蒙古和俄罗斯的远东地区;在西北方向则要控制富产石油天然气的中亚地区;而这个“大中华”的心脏地带就是南中国海和东南亚地区。
谈起“大中华” 这个庞大的势力范围地区,中国官方肯定会对卡普兰的描述嗤之以鼻,并会以中国“绝不称霸”的说法加以驳斥,但是卡普兰自有他的一套说辞: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虽然带有种种问题和低效,但也使得中国充满了内部动能(internal dynamism),而这种动能一定会转化为外部的野心,这是不以中国领导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换句话说,即使中国人真的没有扩张的动机,也会有扩张的行为。这是因为国家一旦变得富强,就会随之而产生一种天然的不安全感,从而导致对外扩张。卡普兰以美国为例:从南北战争结束到1898年美西战争爆发这期间,美国的经济获得了极大的发展。随着美国对外贸易的增加,美国的海军和海军陆战队也开始了在南美洲和太平洋地区的军事行动。
对于南中国海这个“大中华”的心脏,卡普兰在形容它的时候用了一个有趣的词:小舱(cockpit)。他指的是这片水域被一些人口稠密的国家环抱挤压:中国的十三亿人、印度的十五亿人、东南亚国家的六亿多人。南中国海连接印度洋和太平洋,从这里通过的国际商业船队是穿过苏伊士运河的六倍,是通过巴拿马运河的十七倍。卡普兰认为,中国是一定要在南中国海形成压倒性优势,使它变成中国绝对控制的势力范围。这就像希腊要控制爱琴海、罗马要控制地中海、美国要控制加勒比海一样。美国控制加勒比海让太平洋对美国敞开大门,而中国控制南中国海也会让它打通通往印度洋的门径。所以,南中国海也可以被称作是“亚洲的地中海”。
中国对南中国海的主权要求几乎是要把这片海域的百分之九十纳入囊中,这必然会招致越南、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等国的抵抗。这些国家要求美国撑腰不是因为对美国的热爱,而是因为对中国的恐惧。相比中国在陆地上对邻国形成的优势,中国的海上环境却更为充满敌意。这主要是指从日本到台湾到澳大利亚的所谓“第一岛链”对中国形成的封锁,这是一道围堵中国的海上长城。这条链条上的每一个连接点都有可能成为冲突爆发点,比如像钓鱼岛、朝鲜半岛、台湾、马六甲的海盗等等。南中国海的周边各国已经开始了军备竞赛,军舰潜艇往来出没,紧张局势会使冲突一触即发。海上无外交,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炮舰政策;海上亦少平民,所以海战中不会出现种族清洗式的战例。由于海军不可能有效占领一方领土,所以海战是比较纯粹的战争形式。它既是双方军人智慧和技能的比拼,也是国家之间国力和资源的较量。
那么,中国在南中国海是否做好了准备,有了必胜的把握了呢?在卡普兰看来,中国在军事上还远不是美国的对手。中国能够做的就是在海岸附近聚集起庞大的进攻和防御的能力,让美国海军三思而行。这也就是大国角力的要义——改变对手的行为。卡普兰还指出:中国海军的另一个短板是心理上的,中国还不是一个自信的海上大国。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就曾经指出中国人怯于探索海洋。由于历史原因,中国在思考海洋问题时,还是像一个充满不安全感的陆地国家那样,习惯于地域、疆界、领海这样的概念,所以中国的海洋战略更多的是其大陆战略的海上延伸。看看中国近年来在南中国海同美军的缠斗,不论是中国潜艇追踪“小鹰”号航母,还是拒绝“小鹰”号停靠香港,以及中国船只骚扰美国的勘察船“无暇”号,在卡普兰看来统统都是业余不自信的小家子气之举。
卡普兰在《地理的报复》一书中,论述了中美在南中国海的一个看似“矛盾”的现象:中国扩充军备、攻势咄咄逼人,但其目的在于避免同美国发生冲突。同样,美国虽然向亚洲调兵遣将,并且军舰航行不理会中国的警告,目的也是要避免同中国开战。双方的冲突目前看起来是可控的,但是未来如何呢?会不会演变成一场失控的战争?卡普兰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写道:中国在周边海域坚持主权的行为,并不是因为强大在展示力量,而恰恰是虚弱的表现。中国的经济已经进入动荡转型期,增速减慢。如果其经济环境持续恶化,国内的不安全感增加,必然会催生向外输出麻烦的好斗行为。而且中国的扩张行为不会像西方国家那样受制于道德困境,而是被民族主义所驱动,因此会更加富于进攻性。
卡普兰指出:中美关系的未来不光取决于贸易、国债、气候变暖以及人权等问题,更重要的还有决定中国在亚洲海域势力范围的具体的地理因素。在21世纪,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肯定会对美国及其盟友造成一种紧张压力,美国必将会寻求阻止中国成为东半球的地区霸权。美国、印度、日本和其他盟国的海军不见得会阻挡住中国的扩张,但是势必会形成一种力量平衡。美国在亚洲的目标不应该是取得一种主导的支配地位,而是要寻求这种力量的平衡。力量平衡本身才是自由的最好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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